从红遍全国，到几乎销声匿迹，“三毛”究竟经历了什么？

“国漫崛起”，是最近几年被反复提及的词。

不可否认，无论从画面、动作、音乐，还是特效，国产动画的制作也越来越精良。

搬上大银幕后，完全不输给其它科幻大片。

但没有想到，前段时间有个阅读上亿的话题：#那些被国漫戳中的瞬间#，冲上热搜。

在底下留言的却全都是80、90后对以往国漫的怀念。

……

这些片子画面粗粝却用心，配音字正腔圆却感情丰沛，故事或温馨治愈，或激情热血，传递出来的爱、勇气与智慧，不断地滋养着我们的童年。

可我却突然发现，有这么一部作品，从来很少被人提及，甚至渐渐被遗忘。

和大多数正能量的国漫不同。

它从不避讳去描述社会的真实、苦难和残酷，以及各种人性的幽微。

这部作品主角的名字叫“三毛”，而漫画的名字正是叫《三毛流浪记》。

有人说，这是最暗黑、最现实的国产动画，还有人直呼这是童年噩梦。

但也从来没有一部漫画，能像《三毛流浪记》那样，真正地改变了无数旧社会孩子的命运。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毛之父”——张乐平的经历说起。

图 | 张乐平

要说起张乐平画的第一幅画，可真谓是“胆大包天”。

当时，张乐平才只有13岁在读小学，学校里有位美术老师叫陆寅生，他十分欣赏眼前这位学生在画画上的天赋。

有天，他把小乐平叫到办公室，让他画张有头大肥猪，背着装满银元口袋的画。

竟是打算用来狠狠地打北洋军阀的丑恶嘴脸。

那时有个军阀头目叫曹锟，前不久，他铁血镇压了京汉铁路工人的大罢工，自己又想当大总统。为了拉选票，他还宣称给每个投票的人五千银元。

小乐平听完，立马麻溜地在白纸上画了只眼神凶恶、挂招风耳的大肥猪。

图 | 源于纪录片《艺术人文》

老师在一旁起了个标题《一豕负五千元》，贴在壁板上任人围看、嘲笑。

此时的小乐平还不会知道，自己未来也将会走上“以画笔为戎，为大众发声”的路。

这多少有点命中注定的意味。

1910年11月，张乐平出生在浙江海盐农村，家里一共有4个兄弟姊妹，但父亲只是名乡村教师，每月收入非常微薄。

母亲靠着帮别人绣花、剪纸、做香袋，赚一点钱帮补家用，年纪最小的张乐平，经常跟着一起描图样、折纸、配颜色，潜移默化地激发了对艺术和画画的喜爱。

没钱买画纸，他便跑到沙滩上，用树枝、芦苇作画，黄沙土地皆是画板，承载了最欢乐的童年时光。

图 | 源于纪录片《艺术人文》

只可惜，好景不长。

母亲的猝然离世，让本就不宽裕的家庭雪上加霜，父亲实在无力供张乐平读中学，便把他送去上海的一家木行当学徒，希望他能学会一门手艺来养活自己。

至少能有顿饱饭吃、饿不死。

但父亲并不知道，所谓的当学徒，等同于卖身做苦工。

图｜张乐平作品《小孩》

不仅本领学不到，还每天天不亮起床，打扫、做饭、带孩子，晚上负责守门，稍不留神，便会遭到老板的打骂。

有一回，老板深夜回来，张乐平却瞌睡了。

突然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他立马惊醒，三步作两步地跑出去，又因太着急被绊倒，脚都磕破了。等他一瘸一拐地把门打开时，老板气汹汹地直朝着他的胸口踢了一脚。

张乐平整个身子被踢飞，像被电击般倒在地上，口里涌出了血腥味。

像这样凄惨的日子，隔三岔五就要重演一回。

图｜《三毛流浪记》

但尽管如此，张乐平竟也能苦中作乐。木行老板有抽水烟的习惯，需要纸媒点火，而张乐平总会偷摸着在纸上画画。

每次拿起笔，他便能浮想联翩，仿佛回到小时候充满花鸟虫鱼的世界。

自己小心翼翼地画完后，再把画纸裁成一条条，搓好拿去给老板用，有好几次被发现了，又被痛骂一番，被赶去河边独自看木排、睡板屋。

张乐平却仍甘之如饴，他说：“这些我都不怕，最怕的是不再让我碰画笔。”

而这些经历，以后都被他刻入了，一个叫“三毛”小孩子的基因里。

图｜《去当学徒》

所幸的是两年之后，在姐姐和姐夫的资助下，张乐平离开了木行，转入了上海美专读书。在那里，他像海绵般吸收知识，锻炼作画技巧。

毕业后，张乐平来到一家广告公司当绘图员。为了生计，他还找了许多兼职，给报社画漫画，便是其中一项。

民国初期，军阀混战、列强霸凌，处处民不聊生。

图｜张乐平作品《流亡》

随着各式报刊的兴起，漫画简洁明了的风格，也成为了一种特殊的宣称武器，被人们用来发表自己的时政观点。

一幅好的漫画，作用甚至超过一篇文字社评。

但张乐平在创作漫画时却留意到，为了更加能突出讽刺效果，报刊杂志上的漫画主角，大都是荒诞可笑的成年人。

图｜源于《图以载道——时代风云中的中国漫画》

而这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多少需要借助文字的解释说明。

他心想，可不可以不用文字，只靠简单的线条勾勒，便能让读者明白画面内容？

灵光一闪之际，张乐平想到说，孩子的世界往往都是最直观单纯的，要不创造一个“小孩”的角色，来观察倒映周遭发生的事情。

就这样，他随手画了一个“脑袋大、鼻头圆、头上长着三根毛”的小孩，起名为“三毛”。

图｜源于节目《口述》

成为中国第一个儿童式漫画形象。

谁也没有想到，三毛简单又奇特的造型，迅速赢得了大家的喜爱，也让才25岁的张乐平在漫画界名声大噪。

这时候，“三毛”的身世并不可怜，至多算是上海普通人家里，一个内心有着正义感、天真又调皮的小顽童。

正如那时的上海，躲在华丽的袍子底下，做着一场绮梦。

>>>>>早期三毛

图｜《同样是水》

图｜《学时髦》

图｜《助弱》

但这个神气活现的小孩，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不见”了。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张乐平再也顾不上“三毛”，他迅速与其他漫画界的同仁们成立救亡协会。

在抗战的前方和后方与日寇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漫画战”。

作为队长的张乐平身先士卒，冒着生命危险，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带领救亡漫画宣传队，辗转全国各地。

图｜漫画宣传队在创作

当时的民众普遍不识字、文化程度不高，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抗战为何物，有些是因为地区消息闭塞，不了解日本鬼子的凶残行径。

而张乐平便用最直白、生动的笔法告诉所有人，若不奋起反抗，就是等待被宰的羔羊。

图｜张乐平创作的抗战漫画

又用最浓烈的色彩激励民众，把日寇比作逃不出掌心的蜘蛛，只要齐心协力定能取胜。

他们沿途一村一落、一笔一画的印发漫画传单、绘制壁画，奔走宣传抗日，取得了极大反响。

图｜1938年长沙大火前夕，张乐平在街头作画

也是在这八年的时间里，张乐平亲历了战争的残酷，看到了太多的惨剧：

战士们明明力量薄弱仍在拼死搏斗，上一秒听着欢声笑语，下一秒却是血肉横飞。

这些所见所闻，张乐平想记录下来，给更多人了解看见。

他再度记起了那个名叫“三毛”的小孩。

因此，1946年抗战结束后不久，由张乐平创作的《三毛从军记》亦应运而生。

>>>>>从军记

图｜《征兵处》

图｜《偷袭》

图｜《智勇双全》

他以童趣诙谐的方式，重现了士兵们热血、英勇和无畏。

霎时间，三毛成了满城热议、炙手可热的“童星”。

但或许连张乐平自己都没有想到，还不到一年，三毛的命运会如此地“急转直下”。

正如他没有料到，抗战胜利结束后，人们本应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可眼下的上海乃至全国却仍是一片混乱，官员腐败、物价飞涨、百姓的生活水深火热……

而把“三毛”逼上流浪之路的，是1947年初的一个冬夜。

那晚，刺骨的北风夹杂鹅毛大雪，席卷处滴水成冰，张乐平经过乌鲁木齐路的弄堂口，看到三个10岁左右的流浪儿。

他们穿着破麻袋、光着脚，紧紧地抱着一只白天用来烤山芋的炉子，炉里火星即将熄灭，小孩们冻得牙关紧咬，仅靠着那么一点余热取暖。

图｜源于节目《家事》

张乐平十分不忍，但自己也是寄人篱下，哪有余力帮扶？只能低头离开。

等到第二天清晨再路过时，他发现有两个小孩已经身体发僵、冻死在街头。

连年战乱、加上自然灾害，造成大量平民流离失所，数不尽的孩童因此失去了父母亲人，变成了无依无靠的流浪儿。

图｜源于节目《口述》

但他们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还会被嫌弃地叫“小瘪三”。

在《人民记忆50年》一书中就曾这样写道：

亲眼目睹流浪儿的凄惨，张乐平心中的愤怒、悲痛、不忿无处宣泄。

他终于知道，“三毛”下一步使命是什么了，他要拿起手中的画笔，让“三毛”替可怜的流浪儿说出心声。

成了我们最为熟悉的《三毛流浪记》。

>>>>>流浪记

图｜《孤苦伶仃》

那个年纪不大、失去双亲的三毛四处流浪，见到所有的小动物都有母亲的呵护，自己却孤苦伶仃，难过得直掉泪。

图｜《洋娃娃》

来到大街上，三毛学着卖儿女的父母，蹲在街边等着被买回去，但转过头却发现，在人命如蝼蚁的年代，挂牌出售的孤儿，还抵不上橱窗里的洋娃娃。

图｜《穷途末路》

无家可归的孩子最怕挨饿，三毛看到旁人在训练宠物，为了能讨到一口包子，竟主动地把狗圈套在自己身上。

任谁看了，都不得不叹一句：稚子何辜！

三毛成了漫画故事里最惨的主人公，却也是千千万万流浪儿真实的写照。

花光力气、费尽心机，只为了能够活着。

活过一天算一天的那样，活着、活下去。

图｜张乐平教孩子们画画

为了能画好“三毛”，张乐平每天都穿着破旧的衣服，和流浪儿待在一起，和他们一道推车、捡破烂，熟悉他们的生活，感同身受地体会他们的心情与处境。

果然，《三毛流浪记》一经推出，立即得到各个阶层的关注，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从有钱人到普通车夫，都早早等待着当天《大公报》的连载。

三毛的命运成了上海滩市民生活的大事，三毛的悲惨遭遇令人揪心，可他身上的顽强勇敢又令人动容。

图｜张乐平正在绘制“三毛”主题宣传画， 摄于1950年1月

更重要的，靠“三毛”的一己之力，使流浪儿这个被忽视已久的群体终于走到了舆论中心，引起了大家广泛的同情。

有不少人寄钱寄物到报馆给三毛，让张先生别再让“三毛”冻着饿着。

宋庆龄看到了三毛的故事后，连同中国福利基金会建立了“三毛乐园”，为流浪儿童筹款，救济了无数贫苦儿童。

图｜源于节目《我有传家宝》，“三毛乐园”

她亲自跟张乐平说：

但那时，由于长时间费心力的创作，张乐平已经染上了顽疾，经常咳血。

还因为借“三毛”揭露社会丑恶、冷酷的一面，得罪了不少人，收到过装满子弹的恐吓信，一度要逃到嘉兴避难。

面对莫测的凶险，不少人劝他放弃，张乐平却依旧不肯放下手中的画笔，要继续为“三毛”呐喊。

终于，熬过黎明前的黑暗，迎来了灿烂的朝阳。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

此时“三毛”也迎来了自己的新生，他与现实中那些流浪儿一起，结束了流浪的生活，迈步走进了一个光明的时代。

图｜张乐平作品《祖国万岁》

“不再受苦“的三毛，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也开始渐渐地被遗忘。

这个年代没有了“三毛”，确实是一种幸运。

但偶尔回头想想，三毛的故事其实是一段中国的历史。

在每个忆苦思甜的日子里，或许我们应该记起那个叫“三毛”的小孩，不仅是因为他身上遭受过的磨难，更是为了那种哪怕身处逆境，也蓬勃向上、乐观善良的生命力。

图｜张乐平与饰演三毛的主人公合影

如每一本三毛故事系列扉页所写的：

当然，我们还更应该记得，真正地爱孩子，把中国下一代放眼里心上的“三毛之父”——张乐平先生。

他执笔为戎大半辈子，只为了孩子们免受流离之苦，快活自由地成长。

大爱无疆，必有回响。

参考资料：

1. 《张乐平：“三毛”之父》吴浩然

2. 《平民画家 百年乐平——张乐平的艺术人生》刘晓峰

3. 《我的父亲张乐平》张慰军

4. 《我有传家宝》•“三毛之父”张乐平：央视节目

5. 不老的三毛——张乐平 口述纪录片

6. 家事之王龙基“三毛”变形记 家事

7. 《今晚我们品画：三毛之父张乐平》 艺术人文频道

8. 《三毛流浪记》1949年赵明、严恭执导电影

9. 《图以载道——时代风云中的中国漫画》 黄显功

文字为国馆读书原创，转载请联系作者

/

本文作者：暄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