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雄狮少年》导演孙海鹏：中国风动画不只是神话传说

“没有流量、没有明星，没有IP”，12月17日上映的动画电影《雄狮少年》被监制张苗形容为一部“三无产品”。在过去两年里，这位曾经包括《战狼2》《流浪地球》等爆款大片的业内知名制片人在和友人谈到自己费心制作的这部动画新作时，常常收到的是惊诧与不解的反馈。

“12月初我们完成了最后一个画面的渲染，开始带着片子与观众见面。这个一点名气都没有的项目，我都做好请朋友他们都不一定愿意来看的准备。”一边是自嘲，一边是影片在上映前一周开启了全国的提前点映。

《雄狮少年》海报

口碑反馈很好，点映的天数和场次一再增加，截至12月14日11时，贺岁动画《雄狮少年》预售及点映票房达1751.9万，创下贺岁档国产动画新纪录。影片豆瓣开分高达8.3，是妥妥的华语片高分水平线，已经有大量“自来水”表示上映之后要去影院二刷更多细节。

与近年来市场的流行国产动画电影大相径庭，《雄狮少年》是一部原创现实题材动画电影，无论是题材选择还是美学风格上都堪称十分接地气。

《雄狮少年》讲述不被看好的留守少年阿娟虽身处逆境却不弃梦想，与好友阿猫、阿狗组成雄狮小队，一路披荆斩棘逆流而上的成长故事。

《雄狮少年》剧照

此前影片曾一度预定暑期档上映，预告片发布后还一度因为主角全员“眯眯眼”而被网友吐槽太丑，而点映之后的口碑中，与以往司空见惯大眼睛审美背道而驰的小眼睛，让不少观众品出了“真香”。

影片中几个主人公都是农村的留守儿童。他们心中有一个“咸鱼翻身”的梦，舞狮是心中一次证明自己可以发光的小小火种。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收获了体格的强健，陪伴的温暖，彼此支持的力量，这是动画电影中常见的“套路”。

而真正令人惊喜且有说服力的成长，是阿娟在遭遇家庭变故，走上进城务工道路之后所经受的现实磨砺。而在经由现实的“鞭打”变强，并且奋力挥洒出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后，影片也并没有流于俗套了给出一个逆袭成功逆天改命的心灵鸡汤，“打工人”还是要回到世俗的生活中，淹没于尘世烟火。

《雄狮少年》以舞狮非遗为线索，串联起对留守少年、城乡发展、民俗传承等问题的多重思考，使得国漫承载了更多社会意义。

《雄狮少年》剧照

这种“国漫终于走向现实主义”的惊喜，无疑给出了动画这种类型在表达上的全新可能性。

影片中的错综巷道、街坊四邻、高楼林立，田野繁星都极尽真实，而舞狮的段落又充分发挥了三维动画的优势，不仅将传统的舞狮技艺表现得登峰造极，还融合了舞蹈、武术等更具观赏性的姿态，将这项日益没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展现得热血飞扬。

“中国电影走到今天，10亿以上票房的电影比比皆是，10亿以上的动画只有两部，而非基于IP改编的原创作品，一部都没有，这是不应该的。”多年来一直深耕电影市场的张苗坚信，这样看似小众的现实主义表达，正是当下市场所需要的。

而主人公阿娟的身上，也有着不少导演孙海鹏自己的影子。孙海鹏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大学时的主攻的专业是水彩画方向，真正开始自学动画是毕业之后的事情。

孙海鹏（左）和张苗

在早年的访谈中，孙海鹏回忆过最初自学的经历，“买了两本书在家研究，陪伴我的是一台快要过时的电脑，速度奇慢。但是兴趣支撑我每天都学习到凌晨，听到外面公鸡打鸣的声音我就想：我该睡觉了。但肚子也开始饿了，得想办法弄点吃的，于是那段时间我除了学会三维动画还学会了另一件重要的手艺：下面条。”

第一次自己独立制作出一双拖鞋的模型时，孙海鹏激动到第二天中午才睡着。自学了三个月，他开始找了第一份关于三维动画的工作。后来的一段时间他自称“万金油”，和动画相关的工作啥都做，从模型绑定，到剪辑，做渲染后期，所有的环节几乎都经历过一遍以后，他开始了自己的短片《龙拳》和《包强大战寿司人》。

以这颗会动的包子为起点，孙海鹏又来导演了《美食大冒险》系列。电视版三季加一部大电影，评分在国产动画中都算高分。影片中食物们可以通过加热自己的方式来保持生命力：包子可以蒸一蒸、油条可以炸一炸，而寿司这类冷餐则只需要冷藏之类的脑洞奇趣可爱，某种小人物也要奋力做自己的英雄的情结和如今的《雄狮少年》可谓一脉相承。虽然是一部偏低幼合家欢的影片，但凭借这些奇思妙想以及细致的画面表现，《美食大冒险》还征服了众多国际电影节，拿下了首尔国际动画节亚洲最佳动画大奖，并入围了有着“动画奥斯卡”之称的昂西动画节、加拿大火花动画节、塔林黑夜电影节等国际电影奖项。

《美食大冒险之英雄烩》海报

不过，《美食大冒险之英雄烩》的票房并不理想，第二部电影立项之后也没了后续。过去几年，“国漫崛起”的口号一遍遍被喊着，也接连有爆款动画横空出世。但对于孙海鹏和他的团队来说，却是黑暗的低谷，有人走散，有人坚持，有人迷茫，“但心中的动画理想就像那颗狮头一样，我们想把它挂到那根擎天柱上。”

“通过这个影片，我希望大家知道，海鹏是最好的那种动画导演。”张苗说。

张苗

张苗说他始终记得第一次和孙海鹏聊起《雄狮少年》这个项目的那个下午，“那天下午我看到了他的决心，就是要不顾一切，用两年时间奋起一跃的决心，我说我们一起干的时候，我永远记得他眼中的泪光。一个创作者的创作状态来没来，是看得出来，这是一份决绝，一副不认不服的那种精神。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个项目能成。”

比起过去国漫动辄五年十年磨一剑的情怀，《雄狮少年》的制作进展快得像一个奇迹。虽然这其中的技术也是绝对的费工，比如片中狮头制作、城市的规划布局、百狮争霸的激烈角逐，一场抢绣球的戏，动画做了三个月，资产量最大的一个镜头，要十个小时才能渲染完一帧……

《雄狮少年》剧照

但最终，《雄狮少年》从项目启动到上映，历时24个月。“这个团队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去工作的，疫情的这个时候，他们没有停下来，整个电影行业很沉寂低迷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停下来，最后冲一路小跑，冲刺到今年的12月1号完成最后一个画面的渲染。”在张苗看来，这个团队有才华有热情，更重要的是，有一份极为严谨的理性。”张苗透露了影片制作流程上的高效密码——一套非常科学和高效的制作流程，“我做完这个以后，更有底气确定，两年是可以完成高质量动画的，这不是一个天方夜谭。”而这样的案例对于未来一些工业体系流程的建立也有着超越这部动画本身的积极意义。

在这个过程中，张苗常常被团队的拼搏所打动，以至于最后得到这个结果，再回想最初非常“中二”的决定挑战一个看似不可能极限时，他既欣慰又无限感慨。“制片人好像总给人感觉是精于算计，其实就是陪创作者和项目一起成长。外界总是说我频频压中爆款，但爆款从来不是押出来的，那是一点点做出来的。”

12月的第三个周末，《雄狮少年》的开画首日排片和场次均位列冠军，超过了拥有更多明星和IP认知度的《误杀2》。经过前期点映的口碑发酵，《雄狮少年》这部“三无电影”的已经初具黑马姿态。张苗说，“我没指望这样的一部动画一上来就能成为爆款，但我希望它能小赚，让热爱这个行业的动画人才有信心能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影片上映片前，导演孙海鹏与澎湃新闻记者聊了聊他和他心中的那头“雄狮”。

孙海鹏

【对话】

动画片完全可以关注当下，励志未必

澎湃新闻：张苗说这是一部“三无电影”，这样的背景会让你们在项目开始时候会碰到哪些困难？

孙海鹏：首先就是没有IP，这意味着没有一个基础的构架是能够让观众直接就能代入的，同时角色的设置，他们的关系什么都是没有借鉴的。如果是大家熟悉的神话故事，大体的人物关系，实际上是有一个参考的。这样对我们的故事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是完全从零开始去想一个故事，同时需要非常简洁明了地去让观众进入到一个故事里面去。

但是这样也带来一个好处，就是它的自由度更高，我们就可以去做一些更新的尝试，从动画的风格各个方面都可以去表达更多元化的审美。

《雄狮少年》剧照

澎湃新闻：过去常常会说到的一个观点，就是动画最大的魅力是那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这部片子最大的亮点其实是它在美学风格上非常写实，是怎么确定了这样的风格？

孙海鹏：因为我们这个故事就是落地的，我在策划这个项目的时候，就想要去做一个落地的故事。我觉得动画的风格它有很多的可能性，不一定就只能去做一些比较飞的，或者是比较奇幻的风格，它完全可以关注当下。而且现在的技术发展到今天，有很多我们的场景，我们的镜头其实完全可以做到跟实拍不相上下的一个程度。不管是从技术上，还是从审美上，我觉得都到了一个时间节点，要做一些现实主义的动画的尝试了。咱们中国有这么多有特色的文化，还有这么多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都是非常有烟火气的一些元素，同时他们又可以做出非常有质感的呈现。

澎湃新闻：看过片子的人都会被结尾燃到，从剧作上来说，少年成长这条线，是怎么考虑构建的？

孙海鹏：首先他一定是逐渐成长的。他一开始被人欺负，想去舞狮，受到少女的激励，拜了一个师傅，到这些时候他都还是一个普通的学习舞狮的小孩，没有那么多的心路历程，他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增加了跟小伙伴的友谊，增加了对师傅的理解，同时他的体力可能会变得更好一些。但是这些我认为都是只是一些外在的变化，他的力量变强了，行动更敏捷了，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内心的成长。这部分的成长一定是现实的磨砺给他的。到城市里面打工了以后，那阿娟他的身高变得更高了，然后他因为做体力活，他的身体也变得更强壮了，有肌肉了，脸上的轮廓也变得更硬朗一些。尤其是他的眼神，我们在做了一些处理。最后版本的阿娟，他的眼神非常坚定了。

所以阿娟的成长线其实有两部分，中后段的时候面临着家庭的变故，他的内心开始真正变得坚强，经过各种各样的磨砺了以后，他内心的那头狮子才开始苏醒，这个时候他才完成了一次完整的成长。这也是能够和观众产生情感共鸣更重要的部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学习舞狮，但每个人都会在经历一些事情后开始长大。

《雄狮少年》剧照

团队集体学舞狮，动画可以比真实更真实

澎湃新闻：这次动画片中，舞狮是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如何用动画表现这门非遗，为此做了哪些功课？

孙海鹏：还好我们是在广州，舞狮文化最盛行的地方。佛山、广州都有很多舞狮队，还是比较容易去做一些调研工作的。我们找到一些专门做狮头很好的老师傅，向他请教，这些狮头有什么讲究，造型分哪几种，不同类型的狮头的材质到底是什么样子，都做了非常详细的一些调研。

另一方面，一开始去做这个项目时候，我们是不懂舞狮的，动作有哪些讲究，有哪些基本的步伐，以及它是怎么组合的，这些我们完全不知道，所以从我们导演团队、分镜团队，动画团队都有专门去舞狮队接受训练。当然我们不一定就是学会了，因为那个是需要很长时间的高强度训练才能达到，但是我们基本上了解了舞狮动作的规律，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开始去画分镜、调动作。当然还要在这个基础上去做一些发挥，因为如果完全是按照真正舞狮动作来做的话，镜头里面呈现出来不一定是最佳的效果，同时也不能发挥动画应有的优势，所以我们同时还融合了舞蹈和武术的一些动作在里面，加上很多摄影机运动的调度，呈现出来现在的视觉效果。

《雄狮少年》剧照

澎湃新闻：从技术的角度来说，用动画表现舞狮实际在制作上会哪些难点和挑战？

孙海鹏：其实主要的制作难点是在狮头的制作上面，因为狮头有大量的毛发，而且这个毛的材质和普通的动物或者人的毛发又不同，几个不同的狮头，又分传统的、新派的，它们用到的材质也不同。

传统的狮头是那种硬毛，运动起来弹性比较大；阿娟拿的那个新派的狮头毛发会更蓬松，舞动的时候运算量特别大。毛发制作本来就是一个比较难的部分，做的假了观众会觉得别扭，同时也会丧失精气神，显得廉价，甚至会影响影片整体精神的传达，所以我们在这上面是最下功夫的。毛发一根根做出来还不算，因为狮头还要在舞狮人的手里舞起来，而且动态幅度很大，这就涉及到了毛发的动态问题，我们也因此就买了很多狮头放在公司里去研究，把它们动的样子拍下来，然后看看毛发是怎么动的，再输入计算机。

《雄狮少年》剧照

澎湃新闻：这次片子里整个城市的场景也是特别逼真，是有实拍和动画结合的部分吗？

孙海鹏：绝对没有，我们做了大量的采风，基本上把岭南的乡村和城市的味道做出来了，所以看上去就很真实。

我可以说一下阿娟在天台舞狮之后，他张开双臂，面对城市，有一个大全景的镜头，那算是一个渲染时间比较长制作过程比较复杂的例子，它不光是技术上的复杂。我们在那个镜头里想要做出那种城市的体量，制作了很多的高楼大厦放在那里，但是你要从那个角度要能看到城市是一个巨大的辉煌的城市，这些楼房的排列组合就很讲究。我们尽量把城市做的巨大，来对比人物在其中的渺小。同时，这个城市一线天夹缝中有阳光透进来，从这个边缘的夹缝里还能看到一点点远处的房子，同样是高矮错落的。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还加上了非常小的鸽子。大概只有一两个像素那么大，成群结队地从阳光里面飞过去。

《雄狮少年》剧照

同时前景的阿娟站的那栋楼底下，不管观众能不能看到，有没有注意，我们在楼道里都填充了很多细节，这栋楼的走道里面我们加上了晾晒的衣服，还有很多杂物都在里面，不同远景的楼宇之间漂浮的那些雾气，我们也都考虑了。这些全部都放在同一个场景里面这样去渲染的时候，计算量非常的大，最后差不多10小时才能炫出一帧来，一秒钟24帧。但对我来说，这是动画能够做到的，比真实更真实的部分。

追逐动画理想，也像“高桩舞狮”

澎湃新闻：这次的彩蛋也是收到很多好评，是怎么考虑的呢？

孙海鹏：就是人物还是要回归生活，回到原来的轨迹，而他的生活我们都不难想象，因为这就是平凡人的人生。毕竟我们是一个比较现实的故事，如果说他因为在赛场上面这么一跳，就改变了他的生活，那它是不落地的，你很难通过一个舞狮比赛，因为有一个高光时刻，你的人生轨迹就改变了。但是阿娟他已经成长了，他有足够的能力，有足够的强大的内心去应付未来的生活，我觉得是更重要的部分。我们不需要看到哪怕他的境遇有天翻地覆的改变，但我们都能够相信未来他应该是能够走得更好。

《雄狮少年》剧照

澎湃新闻：从你的从业履历来看，自学动画半路出家，之前做《美食大冒险》的电影也经历过票房不理想甚至临时撤档的挫折，对你来说，阿娟那种“想要赢一次”的心情和你自己追逐动画梦想的路径是不是也有一定的重合？

孙海鹏：对于我来说，做《雄狮少年》的电影，我们团队包括我个人经历的成长轨迹跟阿娟是有点像。最开始我们做这个片子的时候，刚做完《美食大冒险之英雄烩》，票房不是很理想，我们团队陷入一个非常低的低谷期，大家是迷茫的，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得到这个机会后，我们就像阿娟突然受到了一个感召，去学舞狮一样，我们找到了一个目标，所有人都想抓紧一切机会去认真地去制作出一部我们心中的好电影。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也有各种各样的挫折，就跟阿娟比赛的时候，在高桩上舞狮一样的，他在高桩上山下山，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有时候会犹豫，有时候会有困惑，有时候也会气馁，但是最终我们都会奋起一跃，面对那根擎天柱，我们跳出去，不管结果怎么样，我觉得我们的理想就是跟电影里那颗狮头一样，会高高挂在擎天柱上面，让所有人都看到它。

咱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想要“赢一次”，我觉得这种情感力量是很多人都有的。只要你心里还有梦，还有想要追求的东西，这种情感就是共通的。

《雄狮少年》剧照

澎湃新闻：之前我们说到动画的“中国风”，可能提到比较多的是取材于传统的名著典故，或者水墨古风之类的，从这个片子的形式和主题上，你觉得“中国风”还能有哪些拓展？

孙海鹏：我觉得更多的还是题材上，除了上述你说的那些比较常见的，也有很多团队作出了非常有益尝试的类型，我觉得真正的中国风，其实是和国人有更深的情感共鸣的东西。我们还可以多做一些尝试，去深入当下的生活和生活里面的人。再一个就是审美上面，我们也要敢于去多做一些尝试，发展出更多属于我们自己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