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尽欢《脑内小说俱乐部》（十五）

今日继续连载科幻作家康尽欢的长篇小说《脑内小说俱乐部》。

前情提要：

在梦境可以出售的时代，一块原本经过商业安全鉴定的梦境芯片忽然变成了恶梦芯片.

为了破解这个谜团，救出陷落在梦境中的少女小绿，几名梦境救援者分头行动。

小绿的仰慕者文七进入梦境又从梦境中返回，他说小绿成了梦境支配者，自己不想回来了。

最后，燕如雪让文七来选择，要不要强行把小绿带出来……

在评论区和我们聊聊你的阅读感受！*也欢迎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故事：康尽欢《脑内小说俱乐部》（十五） | 长篇科幻连载

第十六话就像风筝断了线

（全文约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9分钟）

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就不是一个好孩子……

你要是再读课外书，你就成不了一个好学生……

你不能下班时间一到就走，那样老板不会喜欢你……

我对你说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有谁没有被别人劝告或者警告过吗？然而，就算内心里也承认，那些道理说得都对，但是谁是为了活得正确才来活这一生啊？

文七是个对别人没有什么要求的人，所以，他的朋友里有大家眼中的各种坏人和废人，那些朋友喜欢和他相处的一个原因就是在他身边特别轻松。

而当他知道了小绿选择留在梦境芯片中，而燕如雪却让他来替小绿做人生选择的时候，文七感到了一种压力。最初，他不明白小绿为什么会困在梦境中的时候，他有强烈的使命感，要去救她。

但是，现在还要把小绿从梦境中叫醒，是正确的选择，但真的是小绿自己的选择吗？

文七的犹豫都挂在脸上，燕如雪也能猜测出文七的想法，他知道这个少年还是很稚嫩，分不清尊重与放纵的区别。有时候，去纠正别人是一种霸权，有时候，去挽救别人是因为有很强的代入感。

快乐从来都是堕落的奖励。

燕如雪毫不费力就想到了八百多条可以来劝说文七下决心的鸡汤和警句，然而，劝说的借口越多，燕如雪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算了，我不为难你了，这件事，其实也是我自己想要做的。入行以来，我其实对这个工作越来越油滑了，而这次面对的这个局面，是我第一次遇到，我其实好奇又恐惧。”燕如雪决定正视自己，而不是再玩权术，“我现在决定了，就算是以一个挑战者的身份，我想去见见那个所谓的梦境支配者，这纯粹是个人兴趣，和你无关，你就安静看着吧。”

文七没有想到燕如雪会这样说，他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个标签被人撕掉了，然后，自己的身份开始变得模糊了。

是啊，我是谁啊？轮得到我来替小绿决定人生吗？

谁的人生都是在和别人的人生选择做碰撞，输赢是结果，而不是选择。

成不然轻轻鼓了两下掌，半调侃地说“燕先生，你真是个妙人，血还未冷啊……兄弟我劝你一句，这可不是挑战，这是冒险，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可能会被人怀念，但是，第一个吃蜘蛛的人，只是会被人嘲笑啊。”

燕如雪摇摇头，“我们这些自由职业者，原本都是说着自己有理想，不想被社会规则束缚，其实，做了几年才发现，自己只是图一个无所事事的舒服罢了，总是有选择撤退的权力，拳头会变软的。这一次，我不想放水了。”

成不然慢慢点点头，“行吧，既然你真要冒险，那哥哥我就帮帮你吧。你们布局的具体情况，我其实不太了解，我现在就想先确认第一点，文七小弟，你进入的那块梦境芯片，是小绿姑娘直接进入的商业用不可改写芯片，还是挖掘者安排的进行了复制拟写的可写入芯片？”

“是复制模拟的可写入芯片，这是救援常识吧，这样的试错容错率比较高，直接就进入与入梦者大脑相连的原芯片，如果操作不当，会损伤入梦者的大脑。”燕如雪回答，他不太明白成不然为什么要问这个基本问题。

“那我建议，先不要进去，对这个可写入的梦境芯片进行一次存储，然后重启，然后你再进去，其实让文七小弟再进去一次更好些，或许他就能下定决心了。”成不然露出了老狐狸笑容。

文七完全没有明白成不然在说什么，燕如雪想了两分钟，然后也慢慢点点头，“哦，还有这种操作，对，如果真的存在一个梦境支配者，当芯片断电存储以后，她会有什么形态转化，非常有趣。”

“你们什么意思？如果断电了，那么还在芯片里的小绿的意识，会怎么样？会被写入芯片内部的存储，成为一个程序？”文七猜测着。

“不是成为程序，是成为一组有独特码数记录的数据，我们那个发明梦境体验仪的神经病大拿，用了一种模拟时代的技术在数码领域创造了这种存储方式，就是，你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但是，你能模仿它。就像是数码照片和古典的菲林照片时代的差别，梦境体验仪的数据记录，不是像普通电子计算机一样的二进制编码存储，而是一种模糊的概念存储。”燕如雪给文七扫盲。

“等等，我越想越不对，难道说，如果一个意识滞留在芯片里，再复制这个芯片，那么，两个芯片里都有那个人的自我意识？人格会被复制？”文七忽然觉得梦境行业有点像巫术，而不是科学。

“哈哈哈，咳咳……”成不然笑了起来，甚至笑到咳嗽，“小老弟，你这种思考方式，和以前那些认为照相会被摄走灵魂的古代人差不多啊。”

“文七，你觉得人类的所谓的自我，到底是什么？”燕如雪问了一个最古典的哲学问题。

“我都没有选修哲学课，你就别为难我了，直说吧。”文七从来都是不怕说自己不知道。

“所谓的人类的自我或者说灵魂，没有那么独特和宝贵。脑机接口的另一大盈利行业就是不死存盘技术，也就是说，给你的大脑配上一个同步备份芯片，每天跟着你存储你所有的记忆，如果你不小心挂了，只要那块芯片还在，你的自我就还存在在芯片里，然后重新做个身体，把芯片放进去和空白的大脑连接，你就复活了。至少，那些大富翁们是这样相信的，虽然，他们的财产继承人不愿意相信。”成不然对赚钱的行业都有所了解。

“现在科技已经这么发达了吗？”文七有点不相信。

“脑芯片的备份存储技术已经达到近似的程度了……只不过，重新制造一个大脑空白的身体的这个技术，还没有达到。但是，就像那些相信超低温保存身体可以等待日后复活的大富翁们一样，所有可能让人不老不死的技术，都是有人愿意买单的。”成不然一边说着，一边在太阳穴边上摇晃手指，做了一个大脑有问题的滑稽动作。

“梦境芯片的复写还没有全记忆存储那么复杂，它存储的只是那个在梦境状态的自我意识，包含一些情绪碎片和记忆碎片，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格，就像你在梦里的时候，是不一定会你学习过的所有的东西，而是只要你认为你会的技能，你就会。所以，不存在两个小绿，只是多了一个梦境中的小绿，那个小绿就算被移植到另一个空白大脑的身体里，也不能变成另一个完整的小绿，甚至不足以构成一个清醒状态的人格。”燕如雪给了文七一个定心丸。

成不然接着说他的生意经，“梦境芯片复制不了完整的人格，但是自我意识存储的脑备份芯片理论上是可以的。以后，一定会有这样一门生意，如果你特别喜欢一个人，而她又不够喜欢你，可以考虑买过她的自我意识复制品，然后放到一个玩具娃娃里面……想想就好邪恶，人啊，真的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独一无二，凡是物质，都能复制。”

燕如雪对成不然摇了摇手，“先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们试试关机重启一次吧。成老板的意思是说，如果那个梦境状态的小绿真的是自己以为的梦境支配者，芯片的重启对她来说是不会产生影响的，反过来说，如果她只是被困在梦境里，她不会感受到那次重启，只是会……我也猜测不出来，总之，这至少可以试试她是不是支配者，以及她会不会被信息碎片化成为梦境芯片的一部分。如果是，那么把原版还在连接着小绿大脑的那块芯片里的小绿的意识拽出来，就是正确选择。”

“所以，绝对不能让小绿还在联线的那块芯片断电才是最重要的吧？”文七站了起来，“我要去看看小绿。”

“放心，她的生理指数都还正常……”燕如雪一边安慰文七，一边抢到文七前面，“我来带路。”

从仓库出来，是一条小走廊，燕如雪带路，成不然跟在文七身后，没十几米的距离就回到了小绿所在的梦境体验仪。小绿的样子确实很正常，虽然睡相其实没有想象的好看。

文七看着小绿的样子，就又想起了小绿平时活泼的样子，觉得心口好疼。

燕如雪拍了拍文七的肩膀，“走吧，先做试验工作，以后你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互相折磨。”

三人返回文七进行救援探索的梦境体验仪所在的机房，成不然和燕如雪开始摆弄梦境体验仪，观测那些运行参数，然后开始进行缓慢得写入，关机重启模式。因为大家都很安静，甚至能听到机器运行时发出的那种低频震动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梦境体验仪又重启了，燕如雪对文七说，“你可以再睡一觉，如果我被这个梦境中的小绿讨厌，过了三小时还出不来，就麻烦你去联系小绿的家人，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至少，让他们安心些，他们的女儿不是被困在梦境中，而是做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选择。如那句鸡汤所说，天才的路总是孤独的。”

“等一等，就像成大哥所说，是不是应该再让我进去一次啊，虽然我不太明白关机重启究竟会对这个芯片造成什么改变，但是，如果梦境中的小绿原版是见过我的，如果我把这些新信息告诉她，她会不会自己考虑退出来？”

“不了，就当是陌生人效应吧，小绿对你太熟悉了，你对她来说……你太顺着她了，还是让我来吧，有时遇到混蛋，才能让女孩学会做人。”燕如雪露出了玩世不恭的劲头。

“让他去吧，给专业人士一点敬意，燕先生其实是个热心人，让他在外面替你们着急，真的不如让他自己进去解决问题。”成不然也劝说文七。

“谈不上热心，不过是傲慢而已，说到底，就是那句——闪开，让专业的来。”燕如雪谦虚，“对了，成老板，不要开监视了，集中所有算力应付梦境的运转，不要超频跳机，我想好好向梦境支配者请教。”

成不然抱怨，“不开监控多无聊啊。”

“你们等我的时间，你好好教教文七兄弟关于梦境行业的各种常识，以及恶梦的解救的基本原则。我们刚才让他白板上阵，是怕他想太多反而放大了梦境的难度和情绪反馈，现在他对梦境有所了解了，你再点点他。”燕如雪叮嘱成不然。

成不然认真看了看燕如雪，点点头，“放心，如果你陷在里面出不来了，我会阻止文七小弟进去找你的。”成不然猜出了燕如雪的心思。

燕如雪躺进梦境体验仪，连接好脑机接口，最后说了句“我有时候会说梦话，你们不要太当真。”

……

不知道恍惚了多久，燕如雪发觉自己坐在一个酒吧里，酒吧里的人挺多的，大家的穿着也完全不是一个时代的，甚至各自拿的酒具也都很有时代特色。穿着汉服的大狮头人在用古典的三脚青铜酒杯喝酒。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兔子用吸管喝椰汁。

燕如雪仔细观察这些符号，猜测着自己是在随机的触发环境中映射了自我的所知所想，还是说进入了一个原本的梦境信息碎片们构建的环境中。

燕如雪正在观察啊，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燕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燕如雪扭回头，看到文七端着一个大纸桶冰淇淋走了过来。

燕如雪笑了笑，心想，果然，写入型梦境芯片会是不断成长的，文七也在这个梦境里留下了自己的碎片，虽然那不是文七的真正意识。不过，燕如雪还是很高兴能在梦里看到文七。

燕如雪回头看自己身边还有空位，就对文七招招手，“坐到我边上吧，你看到小绿了吗？”一边说着，燕如雪忽然才意识到，这张吧台无限地长，向俩侧延伸到视线的劲头，而这个酒吧其实也非常巨大，他只能看到吧台后的酒柜和吧台对面十几米外的墙壁，他发觉这个酒吧没有门！

糟糕，是个封闭型环境，文七提起的环境大多都是开放型的……难道说，自己进入梦境的开始，就已经引起小绿的注意了？

文七已经坐到了他身边的高脚凳上，把冰淇淋桶放到酒吧长条台上，“小绿啊，我们很久才能见一次，她加入了一个马戏团，训练狮子跳火圈，去全球各处巡演，很少回这个小城市。”

“所以，她不在这个酒吧里？”燕如雪接着试探，开始打量起周围，他怀疑小绿会不会像对待文七一样，用真面目来面对自己。

“她不在这里的，你怎么有空坐在这喝酒，你自己的梦想呢？”文七问起了燕如雪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我的梦想其实是当个梦境支配者啊，所以，才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梦境支配者，问问她，支配梦境的关键到底是什么？”

文七耸耸肩，“活得太认真了，你们真辛苦。我现在是家电影院的员工，每天卖卖零食，跟着看看电影，挺开心的，我没什么远大的追求。”

“你说，这张吧台的两边到底通向哪里？”燕如雪试着试探和引导这个梦境的走向。

文七也向两边轮番看了看，“我还从来没有注意到，不过，吧台的尽头，就没用酒喝了吧？这里的位置够坐了。”

“那你帮我个忙，你抓着我的胳膊，像抛铁饼那样不停旋转积累动能，然后，把我向其中一个方向抛过去，看看能把我扔出去多远？”燕如雪知道梦境里的力量是无限的。

文七一笑，“好啊，想想就觉得很好玩。”

两人都打算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却忽然发觉，高脚凳离地面好高，不是一米两米那种高，而是站在十八层大楼窗户口备跳下去时，低头看到的那种高度。

我被困住了……燕如雪马上发觉，他试着回头看那些酒吧里的人，他们却和自己在同一高度平面上，他们脚下的地面看起来离自己并不远，但是，只要低头想找从高脚凳下去的地方，就都是一片深渊。

文七倒是没有大惊小怪，反而说，“这酒吧设计的不合理啊，高脚凳怎么这么高……那我们只有站在吧台上扔了。”

燕如雪听到文七这样的建议，觉得很有趣，这说明如果不是梦境支配者想诱导自己做什么，就是说明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支配这个梦境，只是能引导某个方向。

燕如雪双手撑住吧台台面，脚下用力一蹬高脚凳的落脚横杠，就跳到了吧台上。文七也跟着跳到了吧台上。周围的人看到他们两个跳到吧台上，只有少数一些人看了看他们，有几个人还轻轻鼓掌。

“我们开始吧。”文七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燕如雪的右臂，然后，开始抓紧燕如雪的右臂，开始原地旋转，一圈，两圈，三圈……文七越转越快。

被文七旋转着的燕如雪看到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和扩散，视线里的一切开始变成虚影，然后，某些特殊位置的刺眼的颜色开始连续，最终，他的视线里的外围的空间是不同色彩组成的彩色环圈，燕如雪猜测，自己现在旋转的时速应该是超过了时速200公里以上，因为就算是坐飞机，也不会发生视觉残留到只有色彩虚影的速度。

然后，文七尽量不去想自己的身体状态，他知道真实的人体是承受不了这种速度的，当然，普通人也达不到这种速度来旋转他。

他试着回头看文七，才发觉文七离自己越来越远，也就是说，自己的手臂在变得越来越长……离心力还是发挥作用了，燕如雪像个甩饼一样被甩开了。

我到底是被甩出了面条还是面片，总不会被甩成了棉花糖吧？离心力和加速度积累够了没有？是不是该让他把我抛出去了？

“文七，松手吧。”燕如雪大声说。

却只听到遥远的远方传来的声音，“你说什么，你离我太远了，我听不清？”

糟了，燕如雪心说，照着这样转圈甩下去，我只会离文七越来越远，我应该最初和他约定一个信号或者旋转的圈数的。燕如雪努力用尽全力大喊“把我抛出去！”一边喊着，他一边试着抖动自己被文七抓着的那只胳膊，然后他发现，自己另一只没有被抓着的胳膊，长度倒还是正常的长度，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发觉自己的躯干和双腿也在离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远。

他已经听不到文七的回答的声音，只是觉得旋转的速度还在加快，周围的色彩环圈已经变成了整体渐变的灰色，我都看不到颜色了，我是超音速了吗？我这可真是被放风筝了……我的胳膊应该比风筝线都长了。

燕如雪觉得自己被甩了好久，终于痛下决心，挥起自己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臂，手掌握成手段，砍向自己那被拉长成了细线一样的手臂。

风筝的线断了。

燕如雪觉得实际唰地一下朝着某个方向疾射而去，灰色的环状视觉墙壁被打破，周围一切如同虚影，听觉变成了完全的绝对宁静，就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样的安静，甚至听不到自己耳朵附近血管流动的声音。

飞行，不断飞行，头部开始感到空气的摩擦，头发似乎被梳子连续反反复复梳理了无数次，又被热电吹风不断吹。然后燕如雪感到自己的都发在脱离自己的头顶离去，被远远甩在自己身后。

自己就像一只不断飞行不断掉毛的毛线。

有没有尽头啊？我还要飞行多久？燕如雪觉得自己从进入这个梦境开始就进入了困境，越是努力尝试改变，情况反而变糟糕。

不过，这种困境也太无聊了吧……

燕如雪正想着，猛然觉得头疼，然后是巨大的撞击爆破的声音，焦糊的味道。

光线的感觉，周围环境里无数细小琐碎的声音，燕如雪分辨着那些声音的内容，是剑敲击盾牌的声音，是马蹄铁在地面摩擦的声音，是巨龙震动翅膀的声音，是魔法师的法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

那焦糊的味道，血腥味，内脏流出的臭气，这里是战场的味道。

他抬起了头，然后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试着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方向，那是一座长桥，跨越一条大河，长桥的另一端应该是河的对岸，但是，那长桥也是无限漫长看不到尽头，对岸也遥远到隐于水平面一下，只有一条长河弥漫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