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动画电影:回忆是什么?回忆从哪里来?回忆最终又将去向何方?
科幻动画电影《回忆三部曲》,上映于1995年12月23日,由三部风格迥异、颇具实验性的短片构成。该片由大友克洋担任总导演,集合了今敏、森本晃司、冈村天斋等一众业界奇才,成就了这三个或华丽哀伤、或荒诞不经、或细思极恐的“回忆”。大友克洋也凭借它,在1996年第51届每日映画大奖的评选中,获得了代表日本动画界最高荣誉之一的“大藤信郎赏”。
今天要讲的《她的回忆》,正是《回忆三部曲》的第一个篇章。它改编自大友克洋早年的漫画作品《Magnetic Rose》,由森本晃司担任导演,今敏负责脚本和设定。精雕细琢、精细到连每根大理石柱上花纹都不重复的场景制作,言简意深、令人忍不住一遍遍反复品味研读的故事设定,让这部《她的回忆》,即便放在25年后的今天来看,也仍是一部非常精美绝伦、又令人十分震撼的“太空歌剧”。
它用一首空灵凄美的“宇宙绝唱”,为我们解释了关于“回忆”的三个经典哲学问题:
回忆是什么?回忆从哪里来?回忆最终又将去向何方?
回忆是什么?
根据医学上的解释:记忆的基本过程,是由“识记”、“保持”、“回忆和再认”这三个环节组成的。回忆是人类对过去的回望,是恢复过往经验的过程。根据其目的性和有无中间介质,回忆又可以划分为“有意回忆”与“无意回忆”,“直接回忆”与“间接回忆”。
《她的回忆》,顾名思义,“她”指的是世纪歌姬艾娃。这艘位于宇宙坟场中心、却不断以《蝴蝶夫人》歌剧咏叹调发出求救信号的玫瑰形宇宙飞船,则是承载并延续艾娃“回忆”的唯一工具。
艾娃穷尽余生,将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高光时刻、最幸福的甜蜜时光,永远镌刻于此。然后便放逐自己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流浪,一遍又一遍读取这令她欣然沉醉其中的回忆。这是艾娃有意识的自主行为,是不难理解的“有意回忆”和“直接回忆”。
而艾娃死后,飞船继承了她的“遗志”,与她曾经的“执念”融为一体后,所谓的“回忆”,就开始变成了“无意回忆”和“间接回忆”。强大的AI模拟出她生前的样子,从音容笑貌到饮食起居,日复一日重复着艾娃的生活轨迹。此时的“艾娃”,虽然还“活”在同样不变的回忆里,但已经不能称之为真正的艾娃了;此时的“回忆”,也早已从艾娃本人最初的有意为之,变成了一种AI无意识的间接习惯。
就像出现在救援队眼前的恐怖一幕:空无一人的“古堡”里,突然出现的机械小天使,嘴里不停重复着“夫人,午餐准备好了”。这让队员们误以为,这里的确还有人类幸存者,因为AI并不需要进食。可他们却不知道,这只是因为“AI认为夫人需要”。在AI(人工智能)的“回忆”里,没有艾娃的死亡,只有她以生前最美丽的姿态,保持着灿烂的“永生”。
然而,回忆本身并不能产生价值。只有在当人类通过回忆的行为,对过往的经验进行回顾,又通过自身的主观能动性,从回忆中吸取经验教训,对现实生活产生了指导意义以后,回忆才真正拥有了价值。
没有了人类的“回忆”,就如同没有地基的空周楼阁。即便表现得再美好、再真实,不具备真实情感依托的影像,也只能是一堆冰冷的数据。就像片中那些失去了主人的佳肴名酒、名贵珠宝和精美华服,还有那束“给我最爱的艾娃”的玫瑰,它们并没有因为技术的加持而获得永生。相反的,留在这世上的只是它们华美而脆弱的外壳,只消轻轻一碰,马上就灰飞烟灭。
没有了人类的控制,这艘飞船承载了女主人过分执着甚至扭曲了的爱意,与极度的自恋,才会在宇宙坟场的中心不断发出求救信号,又利用“回忆”这个武器不断试探着“入侵”的人类,不断制造迷惑人心的“温柔乡”,让一波又一波救援人员前赴后继,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艾娃”永生的祭品与陪葬品。
相信之前来此的救援队员,有很多都像米格尔一样,被“艾娃”强大的回忆所折服,心甘情愿成为了她“回忆”的一部分。
生性风流的米格尔,在初见艾娃的全息影像时,就被她在风中摇曳的身姿吸引,情不自禁追了上去,因此被同伴海茵茨抱怨说“你没见过全息影像吗”;在餐厅里面对美酒佳酿,他也失去了应有的警惕,情不自禁为自己斟上一杯酒,要为夫人而干杯;在奢华的起居室里,面对香粉和珠宝,看着墙上挂着的照片,面对艾娃的美貌与成就,他竟感叹艾娃“跟着这种男人真是可惜”。
终于在“亲眼”见识过艾娃生前备受追捧的一幕,亲身参与其中之后,在未察觉间,墙上的照片里,艾娃原本的恋人卡尔罗的位置,已经变成了米格尔。这一幕,暗示着这个男人即将臣服于“她”无与伦比的回忆,在回忆中代替曾经的恋人,对“她”始终如一的誓死相随。
而最终,米格尔的结局,也的确是彻底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和回忆。他以艾娃恋人“卡尔罗”的名字,永远陪伴在AI制造的“艾娃”身边,成为了这座“玫瑰坟墓”的守墓人之一,并与坟墓的女主人一起,在这寂静的宇宙坟场中央,永恒的绽放,直至枯萎。
而对于冷静沉稳的海茵茨,AI的做法又是另外一种。先是通过摔破有着酷似他女儿雕像的八音盒,间接勾起他失去爱女的痛苦回忆;而后直接让女儿在他面前的天花板上骤然落下又消失,让他在突如其来的惊吓中饱受折磨;最后,“它”索性亲自下场,精心还原了海茵茨家中最平凡、却又最温馨的早晨,企图借海茵茨回忆中的女儿和妻子之口,让他心甘情愿的“永远留下来”。
然而机关算尽,AI却终究还是失败了,因为即便穷极整个宇宙的强大算法,也无法100%精密计算的,恰恰就是人心。
在这里,片名《她的回忆》,对海茵茨而言,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他“关于女儿的回忆”。一位绝世名伶光辉灿烂的回忆,固然会令人心生感慨和叹惜;但一位看似平凡的父亲,对于女儿的爱与无限愧疚,却也是不能被忽略的重要回忆。
“回忆,不是用来逃避的场所”,说出这句令人痛彻心扉的台词时,海茵茨终于接受了女儿早已坠亡的事实,也明白了回忆对自己而言的真正意义。他彻底拒绝了虚伪幸福的诱惑,举枪射向艾娃的AI化身。结尾处,在吞噬体强大的磁场之下,救援队的飞船“日冕号”被撕扯成了碎片,海茵茨漂浮在幽暗的宇宙之中,却在两瓣飞舞的玫瑰花瓣中,欣慰的张开了眼睛。
无论痛苦还是幸福,回忆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脱离了人本身的回忆,即便被模拟得再惟妙惟肖、再精确美好,都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算能开出娇艳的花朵,也结不出丰硕的果实。真实的回忆,虽然其中不乏痛苦,却是人类自我审视、自我疗愈的不可或缺的手段之一。
对于回忆,选择性的遗忘或者是逃避,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只有勇敢地直面它,从回忆中走出来,真正放下遗憾和执念,正视问题,解决问题,才不辜负回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回忆从哪里来?
既然是记忆的一个环节,那么作为人脑的活动,人类的“回忆”,自然也是来源于人脑的“海马结构”与“杏仁核”,与外界刺激产生的脑内化学成分变化息息相关。而AI(人工智能)的“回忆”,区别于简单的存储和调用,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学习过程才能形成的。即便如此,目前现实中AI所产生的记忆,与人类复杂的记忆相比,仍处在初级阶段。
全片的起因,是这艘在宇宙坟场中发出SOS信号并引吭高歌的神秘飞船;飞船的一切回忆,自然都来自于它的女主人艾娃;而艾娃的回忆,则是来自于她生前浮华的往日生活。
从照片墙上挂满她被闪光灯和爱人簇拥的照片,从那间专门陈列各色精美奖杯的陈列室、不断重复演唱的全息影像,从她在后台被贵族们争相称赞的情节,到最后她在圣洁的光辉中漂浮着、被人群仰望的目光托举着、唱出那绝世优美的旋律,我们都可以看出,艾娃回忆的主体,虽然是她自己辉煌灿烂的一生,但真正成就了这些回忆的,却是来自外界的赞许和肯定。
摆满奖杯的陈列室里,一尊刻着“艾娃·福里德永远歌唱”的奖杯上,艾娃的全息影像在重复着自己昔日的辉煌
作为一名歌剧演员,曾经失去声音,让艾娃痛苦不已,因为她无法再在观众面前真实的歌唱;而作为一位天生的贵族小姐、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绝世名伶,爱人的变心,更令她无法接受,因为这意味着曾经被深爱着的回忆,将全部化为泡影。她无法接受这一切,因此她亲手结束了爱人的生命,一个人登上了这艘豪华的飞船,在广袤的宇宙深处“引吭高歌”,在飞船上继续那个她永远都不愿醒来的“美梦”。
艾娃死后,飞船继承了她的“回忆”。即便真实的情况早已腐朽不堪,“它”却仍不断重复弹奏着艾娃生前的曲目,重复演绎着她生前那些光辉熠熠的故事。
艾娃的回忆来自于“他人”,飞船的回忆来自于“艾娃”。所以对那些靠近自己的疑似“入侵者”,飞船选择用歌声引诱他们,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刺探对方内心的弱点,以对方的“回忆”作为诱饵,将他们变成自己庞大“回忆”的一部分。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这是个虚构的科幻故事,但女主人公“艾娃”的形象,却有着两个真实的“原型”,也因此令本片更具有现实意义。
其一,是二十世纪歌剧女王——玛丽亚·卡拉斯。艾娃不仅眉宇之间与卡拉斯有几分相似,她的传奇经历也有一部分来源于卡拉斯的亲身经历。这位生于美国的希腊女高音歌唱家,8岁开始学习钢琴,10岁就能演唱比才歌剧《卡门》中的咏叹调,15岁就在雅典皇家歌剧院登台,出演歌曲《乡村骑士》的女主角桑杜莎。二十几岁便在国际上成名,成为了当时国际歌剧界的第一女高音。后来,她爱上了希腊船王奥纳西斯,最终也因对方的移情别恋心碎而死。而奥纳西斯在追求卡拉斯时,曾经邀请她乘坐的、雕梁画栋的海上宫殿“克丽斯蒂娜”号,也正是本片中,那艘内部奢华的宇宙飞船的原型。
《她的回忆》女主角艾娃与现实中的歌剧女王玛丽亚·卡拉斯对比
其二,则是片中反复出现的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剧中,爱上美国海军军官平克尔顿的日本艺伎巧巧桑,便是唱着这首《晴朗的一天》,站在海边的山坡上,遥望远方碧蓝的海面,幻想着心爱的丈夫乘着白色的军舰归来,与自己相逢。但残酷的是,丈夫多年以后再次归来,竟然只是为了要回孩子,并不愿带她一起回国。最终,背弃信仰追寻爱情、却又最终失去了一切的巧巧桑,在送走了孩子之后,在绝望中切腹自尽。
无论是卡拉斯、巧巧桑,还是影片中的艾娃,她们明明拥有令人艳羡的容貌,与动人的歌喉,远远站在舞台上时,应该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完美女性,却又因最珍贵的回忆来源于无望的爱,只能深陷其中、郁郁而终。
像卡拉斯和蝴蝶夫人这样爱而不得的悲剧女性,在影视动漫作品、甚至现实生活中也并不少见。正是因为这些来源于现实的真实“原型”,勾起了银幕前观众们的共同“回忆”。才使得这样一部明明发生在遥远太空中的科幻故事,却让人看后有种如此“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也更令人有说不出的无限怅然。
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剧照
回忆最终又将去向何方?
影片的结尾处,随着“吞噬体”飞船对周围一切无差别的吞噬,飞船内“艾娃”的身影,却在绿草如茵、代表着美好回忆的气泡中冉冉升起。艾娃不停地歌唱着,如神祗一般降临,在她身上如太阳般耀眼的光辉照耀之下,飞船内原本破败的残骸,逐渐恢复成一个个生动鲜活的贵族身影。他们在艾娃天籁般的美妙歌声中,为这位昔日的艺术家献上了最热烈的掌声。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上跳转到的下一个画面里,逐渐崩塌的奢华卧室中,画面拉近,已经腐朽发黄的丝绒锦塌之上,却是一具如此骇人的红颜枯骨。“回忆”为艾娃打造了永恒不灭的艺术殿堂,却也成为了她人生路上孤独的终点。虽然AI替她留下了一位“志愿者”,以恋人卡尔罗的身份永远陪伴在她身边,但那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一切的确永远停留在了毁灭前的那一刻,却也无法通向更遥远的未来。因为被艾娃过滤掉一切痛苦的虚妄“回忆”,只存在于过去,而不会再产生任何拥有希望的未来。
反观飞船中唯一的两位“活人”,海茵茨和米尔格,早在分道扬镳的一刹那,做出的不同选择,就注定了他们将会被不同的“回忆”,引向各自完全不同的“未来”。
是在幻境中享受美好?还是在现实中挣扎前行?
没有人能马上做出选择。不过即便如此,在现实中,潜意识仍会替我们做出一定的选择。
为什么人类遇到难以置信的巨大幸福时,往往为会下意思的“用力去咬自己的手指”,来判断自己是否处于梦境之中?因为通常只有疼痛,才能令人保持清醒和冷静,让人摆脱幻境,重新回到现实生活。
而过分沉溺于美好的“回忆”,和由这种“回忆”所搭建的虚构梦幻之中,只会让人愈发觉得现实艰难,生活的幸福感进一步降低。那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回忆中的幸福,却忘记了自己在追求那份幸福的时候,曾经付出了多少比现在还要艰辛数倍的努力。
被粉饰过的回忆,只是一时的温柔乡和避风港。就算它存在得再长久、表现得再美丽,也只能停留在某一刻。
只有最真实的回忆,才能带我们通往无尽的未来。
影片结尾处,当看到本该在太空中死去的海茵茨,漂浮在满是废墟的无人深空,突然睁开双眼,吹起头盔中的两片玫瑰花瓣,而全片就在此刻定格谢幕之时,笔者心中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暖意。因为从剧情上来看,那位放开双手、从满是荆棘的回忆中、真切拥抱过女儿的父亲,终于跨越了心中的藩篱,从另一个层面上,到达了自己想要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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